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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5 ? 關於父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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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5   關於父母

◎祝你幸福◎

“喇啦。”

“砰砰砰——”

一串串鞭炮被點燃,劈裏啪啦在粗糲石子路上跳躍,發出鈍響,空氣中升起白茫茫的硝煙味。

白眼散去,李茗舉著三炷香,朝前面神龕深深鞠了一躬,把香插進香爐中,雙手合十閉上眼。

最後一道程序走完,再次響起短促的鞭炮聲。

敬拜儀式正式結束。

李茗睜開眼,取下桌上一小杯酒淋上地面即將燒滅的紙錢,隨後朝光源處看。

母親搬了張矮凳坐在門口,手上欽點著厚厚鈔票。

那是來自親朋好友送的升學宴紅包,祝賀李茗高考金榜題名。

長久以來,村裏人悶頭幹著早出晚歸的農活,心思並不放在教育上。極少數家庭能認識到讀書的好處,供孩子到城鎮上學,但結果都不盡如人意,最後成為眾人飯後閑聊的談資,還要被蛐蛐說不顧家。

李茗從小學後就聽過村子裏不少閑話,不僅如此,在家裏的位置也很尷尬。

她在姊妹中排行最小,下面還有兩個年幼的弟弟。在李茗的記憶中,家裏非常拮據,曾經有一年收成不好,窮到揭不開鍋,但還是保證了兩個弟弟基本溫飽,留下姊妹們在寒冬臘月咽下素凈的腌制白菜。又因為她年齡最小,好的東西又被姐姐用各種理由占了去,父母曾親眼目睹過,可也只是斥責幾句便草草了事。從那時起,李茗就知道,自己生活在家庭視野下的盲區,所謂的愛極少能波及於此。

可惜天不垂憐,最受重視的男丁成日游手好閑,讀完初中就輟學打工;姐姐們則專心女紅,大字不識幾個。

唯有李茗,一歲前就學會走路,咿呀學語也比其他幾人上道。李母想了想,將她送去村裏小學,免得家裏還要多個人照看。結果李茗很爭氣,憑先天優勢加後天努力一路順風讀到高中,甚至還拿到了大學文憑。

消息不脛而走,李茗一下成了村裏的紅人。人人見了她稱呼從“李家最小的女娃”變成“大學生”,打趣全村人都跟著沾光。

那一刻,她知道,日子從此往後就不同了。

李茗簡單處理了下地上熄滅的灰燼,往門邊走,自然光刺得眼睛下意識瞇起來,“媽,還在數啊?”

沒有回答。

過了好一會兒,李母才將厚厚一疊鈔票塞進其中一個包殼,“夠你弟弟兩個用好久了。”

李茗臉色瞬間大變。

但也只是一瞬間。

是啊,早該想到的,畢竟連飯桌上母親都只顧著收紅包,連她被強硬灌了幾杯酒,現在胃還疼不疼也沒過問。

李母沒理她,拿起賬本一個個對著錢數。李茗抱臂靠著門框,幾分鐘後默默縮回二樓最昏暗的房間,整個人面朝被子倒下去,兩行清淚流下,分不清是為升學感到喜悅還是別的。

-

入學定在九月初。李茗起了個大早,由父親開了輛拖拉機搖搖晃晃出了村口,又在鎮上來回轉車才到了目的地。

李茗拖著皮箱,根據路上指示牌到了宿舍。一進門,一股香味就撲面而來。

源頭來自木桌上的女生,正低著頭吃方便面。

李茗不算自來熟的性格,拘謹地打了個招呼,其餘人見狀連忙把人拉進來,十分熱情地一一介紹起自己。

宿舍為八人間,有當地人,有來自和李茗一樣的農村,還有更偏叫壓根沒聽過名的犄角旮旯處。但不管身上是粗布麻衣,還是盡顯潮流的時尚穿搭,在被一根鐵線懸著的燈泡下,每個人臉上都印上昏黃的輪廓。

簡單自我介紹後,李茗去收拾自己的床鋪,彎下身,看到床底有一沓書,上面落了層厚厚的灰。

對面女生看到順嘴,“你床底下挺多東西的,應該是上屆留下的。”

李茗點點頭,表示知道了,一把拉出來,灰塵顆粒瞬間被震散開來。

女生走過來問,“要不要幫忙。正好我也要出宿舍一趟,你還沒去拿書和軍訓服吧。”

被灰塵嗆到的李茗咳了好幾聲,才說了聲好。

路上,多是和她們一個方向的新生,偶有幾個逆向的學生,三三兩兩簇擁在一起,談到好玩的就齊聲放笑。

李茗捧著一摞書,聽旁邊女生講自己家裏的事,非常積極予以回應,情緒價值直接拉滿。

“對了,你是為什麽報這個專業啊?”

李茗聞言一頓。

高考填報志願時是不知道分數的,她憑著考場上發揮的感覺,大著膽子往好的院校報,至於專業,父母不懂,也不過問,在聽到是學金融的時候只是緩緩點頭,說可以,能掙錢。

“還能因為啥啊,沒人指導哪個專業好,就隨便報唄。而且你看這書,這名,不都挺有意思的——”

嘭嘭嘭。

書瞬間掉下,散落一地,李茗吃痛,揉著被撞的胳膊,立馬去收拾地上的課本。

“對不起啊同學,我來幫你吧。”

視線裏出現雙陌生的手,李茗這才擡頭去看。男生眉眼清秀,穿著很普通的白襯衫,一股斯文樣,和自己專業裏不修邊幅的異性完全不同。

李茗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,加快速度把書撿起來,磕磕絆絆說了句謝謝。

男生對她這個反應感到意外,“明明是我不小心撞到你的,也該是我道歉才對,你怎麽反倒說起謝謝了?那個,這是你同學嗎?”

“嗯。”

“兩個女生怎麽搬那麽多東西,需要幫忙嗎?”

不用兩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,遠處有其他人朝這邊催促著喊。

“蘇烈,你在幹什麽啊!今天球桌好不容易空出來,你再不來我們可不等你了!”

“就是就是!”

“哎,他前面蹲著的是個妹子啊!”

聽到這句,李茗猛地起身,“不用了,我們馬上就到宿舍了,你有事就先去忙吧。”

男生糾結,不停道歉後跑到人堆裏。

目睹一切的同行女生八卦地懟了下李茗的肩膀,“怎麽了,看傻了?”

“什麽啊,我才沒有。”李茗邊說邊想去擦臉,又想到手剛搬過書不太幹凈,作罷。

“你沒看過一句話嗎,女子的臉紅可是勝過一大段告白的,你看看你這個樣子,別裝啦。”

李茗這才不好意思低下頭,開始回憶。

男生的手挺白,但不光滑細嫩,有做農活留下的痕跡。

邊走著,李茗好奇問:“你認識他嗎?”

女生搖頭,但給了個方向,“在學校門口那布告欄不是有他的照片嗎,我記得他好像是什麽優秀學生代表來著。你要追他啊?”

李茗避而不談,默默記下,專門尋了個時間去打探。

原來男生叫蘇烈,是比她大一屆的中文系的學長。

李茗在紙上寫下這個名字,發呆。倒是跟他外表不太相符。

女生其實說的沒錯,她是想追人的。可這對於從來沒有戀愛經驗,甚至連異性的手都沒摸過幾下的李茗來說,無疑是個巨大的挑戰,何況她聽說,蘇烈並不好追,拒絕了不少女生的好意。

上大學是多少年夢寐以求的事,李茗不想就這麽沈溺於兒女私情,上頭了幾天後就逼著自己潛下心去學習,等待時機。

這一等,就到了學期末。

接近新年,大夥都很開心。李茗卻不這麽想。

一旦有機會松懈下來,原本被擱置的心事又重新被收拾出來。

過去只有到了新年,家裏才有機會端上大魚大肉。其實說是大魚大肉,也不過是平常的菜能多上幾勺肉醬,但這已經是一年中吃得最好的時候。

兩人本就學的不同專業,不同年級,在校本來就難碰上。這一回去,碰到的可能性就更小了。

李茗嘆氣,認命般收拾行李。

然而,時機總在意想不到的時刻來臨。

李茗在車站口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時,只覺得老天終於眷顧了她。

蘇烈穿著大衣,款款向她走來,說他還記得她。

李茗聽得心空一拍,連把行李推到架子上都險些手滑。

一路窗外風景正好,李茗完全沒有心思去看,忍不住和蘇烈攀談,這才知道原來兩人是老鄉。

蘇烈笑笑,“難怪,我聽你的口音覺得好親切。”

李茗挽了下耳邊碎發,“我講話……不好聽嗎?”

“沒有,很好聽。”蘇烈及時糾正她的腦補。

說罷,陷入一陣沈默。

李茗攥緊了手,心臟突突猛跳,拿出平生最大的勇氣在他耳邊輕問。

“我可以追你嗎?”

說完,李茗感覺蘇烈整個人都僵住了,連掛在嘴邊的笑也收了回去,嘴巴緊閉成一條縫。

李茗自嘲地扯了下嘴角,想說對不起打擾了,就聽他說。

“不可以。”

嗯,她可以接受的。畢竟,她沒有優渥的家境,也沒有特別突出的相貌,就是一個標準的書呆子,被拒絕那真的是再正常不過。

可是還是好不甘心。李茗努力控制眼眶裏的淚水,手就被牽過去。

“因為我想追你。李茗,這件事讓我來,好嗎?”

蘇烈長舒了口氣,有些不好意思,“你剛剛盯著我,我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。擦過了,現在可以牽你嗎?”

反轉來得突然,李茗不知道該作何反應,憋了很久才出聲,“可是,你已經牽上了,問我幹什麽……”

“抱歉,實在忍不住。”

李茗感覺他握得更緊了,寒冬裏身子也漸漸暖和起來,窗子反射出通紅的耳朵。

她第一次期盼回家的路可以長一點,再長一點。

-

畢業之後,兩人選擇定居在南佳。

那會兒南佳交通不便,到處都是錯落的板房,兩人用共同攢下的積蓄買了第一套房。房產證上寫的是李茗的名字。

房子不大,不過五六十平,但李茗很滿足,還特意找工人重新刷了遍漆,仔仔細細裝飾每一個角落。

她跟著同學做著小生意,蘇烈在教一所小學教書,日常開銷是足夠的。

蘇烈當時提議,每個月都省出起碼一百塊存進卡裏,為以後如果有的孩子作打算。李茗聽後很讚同,問他喜歡男孩還是女孩。

蘇烈的回答是女孩。

李茗打趣他說是不是因為女孩比較好管省事,畢竟家裏人就是這麽定義她的。

蘇烈只是笑,“女孩更能共情母親,想讓她能好好陪你。”

四月,李茗懷孕,次年一月順產。

有月亮的晴朗夜,嬰兒房裏傳來女孩的啼哭。

李茗身子虛弱去看那軟糯的孩子,望著那輪明月定下了女孩的名字。

事實上,蘇月真如蘇烈說的那樣,格外體貼李茗。小小年紀就會幫忙淘米煮飯、洗碗拖地,分擔不少簡單但不得不做的家務活。

李茗當然是有欣慰在的。可原生家庭打下的烙印太深,她太清楚女人要靠自己一步步走出來需要多大的毅力,要面對多少艱辛,因而在對蘇月的教育上總是不可抑制地變得很嚴苛,久而久之連表揚都省去了。

日子平淡溫馨地流逝,後來的某天,蘇烈接到安排需要調離崗位,前往榕城,且待的時間不會短。

蘇烈把這事告訴李茗,李茗很是支持,因為知道這是他熱愛的事業。

不久,李茗縱使很舍不得,還是把房賣了出去,處理好後即刻出發,開啟一段新的生活。

榕城比南佳更狹小,煙火氣更足,也更接近李茗過去的生活環境。除了基本吃穿花費,其餘所有錢都花在蘇月身上,因為李茗相信,女孩一定要富養。她負責物質,蘇烈則負責精神層面。

盡管那時蘇月的學習讓自己很頭疼,李茗還是很心疼這個寶貝女兒。

直到,那年除夕,榕城迎來史上最大的暴雪。

李茗沖到蘇烈的單位,只聽到他的同事對她說三個字:請節哀。

怎麽回去的,雪有多冷,她都不記得了。臉上刺痛,原來是兩行淚凍住了,疼得讓她意識到不是夢,再也沒有人為她栽花,送她情書,記得她所有的小癖好。

一切都像是重頭再來。

李茗狠心丟蘇月一個人在家,拿著還算有競爭力的簡歷,在朋友的介紹進了公司,一步步走到副總的位置,有高昂的收入,供蘇月衣食不缺。

她不想和蘇月說明自己一路遭受多少打擊與白眼,凝聚多少辛酸,她只希望蘇月能夠爭氣,可以在未來有多種選擇,活得比她自由。

代價則是她必然缺席蘇月的某些成長階段。

可她還忽略了一點,蘇月不是和自己一樣可以冷靜的人。她的女兒,不過只是一個準備成年的孩子。

那天夜晚,隔著玻璃門看到蜷縮在墻角的蘇月,李茗心如刀絞,意識到所有可能都錯了。

而這次,沒有機會重新來過。

她被查出乳腺癌晚期。長期的加班工作,造成的創傷幾乎不可逆。

李茗把病例單鎖進抽屜,撐著身體,想陪蘇月走過高考前這最後一程。

可惜最後,她沒撐到蘇月走出考場的那刻。

臨近高考的最後一周,她躺在病床上,剃光了頭發,盯著天花板看了很久。

忽覺臉上一涼,原來不知不覺已經潸然淚下。

李茗叫來助理,拿了紙筆,撐著身體留下最後的訣別書。

「月兒,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,我應該將不久於人世。媽媽不像爸爸出生文科,沒有爸爸那樣的文采,信件格式如果有錯誤,還請你原諒媽媽這一次。」

「距離上一次和你好好聊天,媽媽已經有點記不清了。現在想來,媽媽最想和你說的是對不起。那晚是媽媽錯了,不該在你馬上過十七歲生日的時候就摔門出去,還是以你提到爸爸為理由發脾氣。還有一點,是媽媽擅自給你轉學。媽媽不知道那個男生是什麽樣的為人,擔心你年紀小沒有判斷力,擔心你被騙,擔心你沈溺在情愛,錯過最應該奮鬥的年紀。如果那個男生很好,如果還有緣分,媽媽為你祝賀,祝你幸福。」

「我知道你選擇理科,一方面是為了證明自己,一方面是跟我賭氣。但我知道,你和你爸爸一樣,都是追尋浪漫主義的詩人。你現在的成長環境比我當年好太多太多,媽媽也希望你可以遵循內心,做出自己的選擇,至少後來幾十餘年回過頭再看,不會後悔。」

「我知道時間不多了,所以沒有花心思轉回南佳的大醫院治療。如果有可能,我也好想再回去看看,畢竟,爸爸也還在那裏呢,對不對?」

「月兒,我希望你知道後不要過度傷心。生老病死,人各有命,媽媽也都認了,從不後悔。你要好好吃飯,好好去看這世間的風景,努力去自己想去的地方,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。如果很難,那媽媽只希望你能開心,因為無論如何,我都會為你感到驕傲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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